从老家回来是一个星期以后。 我和表哥下了火车,没在城里玩儿,便坐上汽车往家里赶。我们回去一个星期,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,不知嫂子的病好没有。 下了汽车天已傍晚,表哥说去买点儿下酒菜,让我先回去。快到一明哥家的院门口时,忽听到从院子里传出十分凄凉的琴声。 “一明哥怎么有空弹琴?什么曲儿恁伤感?” 当我推开院门,目光面对正坐在小凳子上弹琴的一明哥时,不禁大吃一惊。在落日的余辉里,一明哥眼含泪水,面容憔悴。见我进来,他并没有象从前那样起身迎接,而是继续目中无人地弹着悲伤的曲子。几天不见,他人更瘦了、背更驼了,头发蓬乱,胡茬儿芸芸。他那双高度近视眼睛似乎没有一丝光亮,他像奄奄一息、行将逝去的老人一样孤独而沮丧。 “一明哥,一明哥。”我轻声叫着他,声音轻得像不忍心打扰他一样。 一明哥的眼睛睁开一条缝,朝我看着,依然没作声,依然拨着琴弦,依然淌着泪。 我不知道一明哥弹的是什么曲儿,我只觉得他此刻不是在弹琴,而是在用心哭。 “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?难道嫂子……”想到这里,我心里非常害怕,把手里的提包扔到地上,扑到一明哥身边。 “一明哥,你咋了?一明哥,你说话呀!”我又跑到大屋里,“嫂子,嫂子,你在哪儿?你在哪儿呀?” 屋里没有一个人,很黑,很恐怖。 当我反身冲出门外时,只听“嘣”地一声,琴弦断了,琴声也随之断了。 “她回家了!”一明哥终于说话了,他的声音嘶哑,低沉,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。 我望着一明哥的背影,慢慢朝他身边走去。此时天已经黑了,看不清一明哥的面孔。只见他手握琴头,象拄拐杖一样靠琴身的支撑慢慢站立起来。 “晓凤,你回来了,你表哥呢?” 一明哥若无其事地望着我。他的举动把我给搞懵了,我怀着不安的心情来到他面前。 “表哥去买菜了。”我说,“一明哥,嫂子呢?”我又问。 “晓凤,”一明哥突然抓住我的手,他发疯地哭喊着,“你嫂子,她……快不行了!” “什么?”一明哥的喊声象把刀子一样剜进我的心! “不,不!不可能!一明哥,你在骗我,你在吓唬我,嫂子没病,一定又是你和嫂子生气,把嫂子气跑了。我去找她,我去找她……” 我说着就要往门口奔去,一明哥上前紧紧拽住我。 “晓凤,你不能去!我说的都是真的。你嫂子得了白血病,明天就要去北京住院,可是晚了,一切都晚了,她得的是不治之症,不治之症啊!呜呜……”一明哥把我的手松开,蹲到地上哭起来。 我终于明白了,更大的不幸落在了他们身上,做为丈夫的一明哥怎么能受得住这突然而又沉重的打击! “不是说是发烧感冒,怎么又变成白血病了?”我焦急地问一明哥。 “开始都以为是热感冒,医生也当感冒治,”一明哥抹着泪水对我说,“可是,越治病越重,前几天换个医院化验,大夫怀疑是白血病,又接连到两三家医院化验,结果都一样,白血病后期。” “那白血病就没办法治?”我仍然不相信地问一明哥。 “大夫说白血病就是血癌,凡是得了这种病没几个能治好的,少则几十天,多则几个月、一两年,这种病是没办法治的。” “嫂子知道不?”我问一明哥。 “她现在还不清楚,”一明哥说,“她单位领导已经同意她到北京检查治疗,明天晚上的火车。她和威威回娘家了,我心里不好受,害怕她看出来,把她娘俩送到家我就回来了。” 事情很清楚,一明哥的精神受到了强烈刺激,他仿佛经受不住这无情的打击!是的,谁能勇敢地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呢?再过几十天,也许几个月,也许一两年,这个本来完完整整的家里突然间少了一个人,丈夫失去了妻子,孩子失去了母亲,这还能算是一个家吗?这样的家庭还会有欢乐和幸福吗?为什么不幸总是和贫困交叉呢?可以想象出来,一明哥现在的心情该是多么沉重。他怎么能不衰老?不发疯? 不大会儿,表哥带着刚买的小菜回来了。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,把嫂子的病情讲给他听。开始他也象我一样不相信,但是,当他最后明白这是不可挽回的事实时,这个和钢铁打了近十年交道的壮汉子不禁嚎啕痛哭起来。 “不!不!不可能!”表哥转身抓住一明哥的领子,“你为什么不带她到大医院、到解放军医院去检查?你怕花钱是不是?你在厂里是会计,真的借不来钱吗?再说,就算你不想麻烦单位,难道也不让我们管?你老弟我有钱啊!我把我那一千块钱取出来,不够我再去卖东西、卖血,我一定要给嫂子看好病!” 其实表哥心里明白,不管怎么样,一切都晚了。不管他哭也好,骂也好,甚至去卖血,也挽救不了嫂子的生命。可以这么认为,我们每个人随时都在听从上帝的召唤! 那天晚上我们都没睡,一直坐到天亮,我们谈了很多。我和表哥都在想尽一切办法安慰一明哥,让他想开点儿。当然,我们也抱着一线希望,那就是到北京做最后的确诊。我们总觉得北京之行能改变嫂子的命运,希望她最终回到家里。 第二天,嫂子没再回家,我和一明哥收拾好需要用的衣物,在天黑时送到了火车站。 在站台上我见到了嫂子,她看上去有些疲劳,但情绪还好。看她那表情,好象根本不是去看病,而是到北京旅游一样。 嫂子问我和表哥结婚的事儿,还说她要回来作我们的证婚人。我嘴上都答应了她,可心里却在哭。 火车开动了,一明哥、嫂子坐在启动的车厢里和站台上送行的人挥手告别。火车走远了,留下的人却哭了,静静的站台上洒满了祈祷者的泪水。 我怀着悲泣的心情走路回到家中。 我没有去睡觉,我把一明哥临走时换下的衣服洗好、晾上。夜里十二点多,表哥下班回来。 “走了?”表哥问。 “嗯。”我默默点点头,坐在床边发呆。 表哥“唉”地一声叹叹气,挨着我坐下。 “表哥,人死后到底有没有魂儿?”过了很长时间,我问表哥。 表哥摇摇头。 “表哥,我要是死了,你想我吗?”我又问。 “晓凤,你不会死,我们俩都不会死。”表哥的声音有些颤抖。 “听妈妈说,好人死了上天堂,坏人死了下地狱。我想,天堂一定很美,象人间一样。”我双手托着下巴,有些自言自语地说。 “晓凤,不要再想了,好么?”表哥站了起来,“跟我回去吧,你一个人在这儿睡不好。” “不!表哥,”我推开表哥的手,“你回去睡吧,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。你放心,我没事的。” 表哥见我不走,又安慰我几句便回去了。 送走表哥,我独自一人站在小院的桐树下,回忆着小院里我知道的一切。 这个小院是一明哥从小住的地方。只是前两年他父亲临退休又分到一套房子,家里人才分开住。一明哥因为要结婚,就单独住在这儿。他父母和妹妹则搬到了离这儿稍远点儿的新房住。一明哥和嫂子的婚礼是在这个小院里举行的,我和妈妈参加了婚礼。婚礼十分简单,没有小汽车,嫂子是骑自行车从娘家出来的。那天表哥是炮手,管放鞭炮还兼管撒喜糖。一年以后,我又来到这个小院,没想到竟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。 我又回到大屋里,望着房间内早已熟悉的陈设,不由得感慨万分。人生本来就不长,还有那么多不顺心的事情,流泪、争执、痛苦,剩下的好时光还有多少呢?匆忙一生,如过烟云,细想起来,人类真是太可怜了。 写字台上放着几个笔记本,我知道那是一明哥的日记本。我随手打开一本看,记的都是威威出生前后的。日记的字迹很草,有些字我几乎认不出来,随便翻了几页,我又把日记本放回原处。 我坐在床上,想像着平日里一明哥三口虽然不算很幸福但也完整的小家庭生活。这种时光还能不能再现,完全取决于上帝的安排。几十天、几个月后,也许一切依旧,也许……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