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保姆和主人_第一卷 第一章
作者:cnjzzj  文章来源:本站原创  点击数  更新时间:2009-6-21 13:45:52  文章录入:admin  责任编辑:admin
   
    引子
   
   
    记得不知是哪位作家说过,回忆过去是痛苦的。所以我不敢去回忆十二年前的那段辛酸往事。也许我应该把它忘掉,也许应该永远把它埋藏在心中。但是,随着岁月流逝,年龄增长,我不但没有把那段往事给忘掉,相反,它却犹如昨天发生过的事情一样历历在目,无时无刻不在揪动着我的心。和那段经历有关的人,我的表哥况跃进,表哥的同学石一明、郑秋丽夫妇,以及其他人,有的已过早地离开了人间,有的已步入中年。当我被迫从省城回来嫁人时,本回忆录中的男主人一明哥仍然孤独一人顽强地与生活抗争着。尽管他身患重疾,甚至孤独无援,但他仍对生活充满信心。十二年来,因为种种原因,我没有给一明哥写过一封信,没有得到过他的任何消息,也不知道他的小说发表没有,甚至不知道他现在是否依然健在。但是我总觉得他那样的人不会永远失意,他的命运不会也不应该永远被历史所嘲弄。一明哥是个不太走运的苦命人,但他有他的人生观念,有他的事业精神。他那自信、自立、自强的崇高信念,时刻在激励着我去迎接新的生活。如果一明哥还健在的话,他应该是一个坚强的男子汉、一个好爸爸,或许又成了一个好丈夫,一个笔耕不辍的作家。如果是这样的话,我从心里为他祝福,为他祈祷,我还想说:一明哥,我依然爱着你!
   
   
    一
   
    那是一九八五年的夏天,六月,我刚过二十岁生日。有一天,我和爸爸妈妈从场里打麦回来,收到表哥况跃进从省城寄来的一封信。信上说,表哥的同学石一明、郑秋丽夫妇最近生了个儿子,秋丽嫂子身体不好,一明哥工作又忙,想找个保姆。表哥想让我到省城去帮帮忙,要我务必去,详细情况见面再谈。第二天一大早,母亲便帮我准备好换洗的衣服,带了点儿自己家产的弥猴桃,匆匆上了火车。经过近十个小时的旅程后,我从桐柏山脚下的穷山沟来到了大厦林立的省城。
   
    表哥况跃进是个孤儿。我大姨和大姨夫都过早地离开了人世。实际上表哥从小是被石家收养大的。从七岁上小学开始,表哥吃住大多在石家,石大伯、石大妈把表哥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照看。多年以来,我们家和石家象亲戚一样常来常往,不管学校放暑假还是放寒假,我和母亲都去看望表哥和石家。即使假期结束我也经常闹着不回家。除了城里那许许多多乡下没有的高楼大厦、百货商场、马路汽车外,更使我留恋的便是那两个比我大六、七岁的哥哥:表哥况跃进和一明哥。每次进城,他俩都带着我坐公共汽车到公园里玩儿,逛百货商场,或者领我到他们学校打乒乓球。城里的校园比我们乡下的学校大得多,光那个操场就顶上我们村里的学校大了。表哥和一明哥还帮我写作业,写完作业我们就到处跑着玩儿。城里的孩子太幸福了,我每次从省城回来都是哭着离开的。为什么我只能在农村上学,而表哥他们却可以在城里上学?每次回到家我都这样问母亲。母亲总是告诉我说,我们是农村人,是农村户口,你表哥他们是城里人,是城市户口,所以你表哥他们在城里住,在城里上学,而我们只能在农村住,在农村上学。我问母亲为什么我们不去城里住,不要城里户口,妈妈笑着说,傻闺女,等你长大就知道了。
   
    后来,我慢慢长大了,慢慢懂得了一些道理,也就不再问妈妈那些问题了。前两年,我上完初中以后,家里没钱供我上高中,我只好放弃了上学的机会,在家帮助父母做农活。分田到户后,家里更忙了,我也没有时间进城了。随着年龄增长,我再也不能象小时候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着,我要替父母亲分担些农活,好让他们抽出时间做点其他事。弟弟上学还需要钱,弟弟将来结婚也要钱,全家人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正在上高中的弟弟,因为弟弟是个男孩儿!
   
    去年“五一”节,一明哥结婚,嫂子是一明哥和表哥的同学,她叫郑秋丽,人长得漂亮无比。收到表哥的来信之后,我和母亲到城里参加了他们的婚礼,我还带了一对儿自己绣的枕套送给一明哥。时间过得真快,一年刚过,他们的小孩儿就出生了。按我原来的想法,一明哥婚后的生活一定象一些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幸福、美满,嫂子又生了个男孩儿,他们的日子一定过得很甜蜜,充满了诗情画意。但谁又能想到,城里人的烦恼比乡下人更多,城里人的事儿也比我们农村人稠。我更没有想到,这回去当保姆给我带来的不是小时候常有的幸福与欢乐,而是无尽的泪水与悲伤。
   
    我到省城的那天下午,天气异常炎热。大厦脚下的火车站广场,犹如闷热的蒸笼。柏油路上的沥青被太阳烤得恨不得冒出路面,散发出呛鼻的气味儿。
   
    火车站地下道出口处,人如潮水。接客的、招生接待站的、卖列车时刻表的、卖市区地图的,还有专卖男女私生活小报的喊叫声,与小汽车尖叫的喇叭声、自行车铃声混合在一起,比我们农村死人出殡时吹的响器还响、还乱。
   
    记得那天我上身穿了件印有暗花的浅黄色的良衬衫,下身穿件旧百褶裙。这件衬衫是我向母亲要了两三年才给我买的,花了十八块钱。要知道当时的十八块钱差不多是我一个月的口粮钱。割麦前一段时间,父亲给县里的建筑工地打零工,挣了几十块钱。看看我身上那件上初中时买的衬衣穿得实在是不象样子,母亲才到县里给我买了这件当时十分时兴的“的确凉”衬衣。说实话,要不是进城,我还舍不得穿呢!
   
    还没有数伏天就热得要死人。我好不容易从地下道出口挤出来,上衣也湿透了,新衬衣象块胶布似的紧贴在我汗渍渍的背部。
   
    我站在出站口旁边的台阶上,把凌乱的头发辫了辫,高高地盘在头顶上,然后拎起沉甸甸的装着弥猴桃的提包。我刚要朝公共汽车站走去,忽听到远处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:
   
    “晓凤!晓凤!”
   
    我朝马路对面望去,只见表哥正在朝我招手。
   
    “表哥!”
   
    我不顾一切地拎起提包朝马路对面跑去。
   
    “你怎么今天才到?我已经是连着三次接车了。”我们刚在人行道旁的树阴下站住,表哥就用埋怨的口气问我。
   
    “我昨天接到的信,今天一早就坐车来啦!”
   
    “妈的,这信怎么昨天才到?”表哥用晒得黝黑的手腕抹抹满脸的汗水,骂着说,“都寄出去五天了,算着你昨天就该到,真是的,这邮局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?邮票价格涨得怪快!”
   
    “别埋怨了,”看表哥不高兴,我连忙劝道,“我们村里送信不方便,有时邮递员几天才去一次。”
   
    “有可能。”表哥这才点点头,表示理解。
   
    真不知道该怎样评价我的表哥。他给我的感觉是又傻又憨。可能是爹妈去世早没有严格管教的缘故,表哥从小就很随便,做事粗鲁,从来不知道发愁。表哥的身体看上去很健壮,也许是小时候吃红薯面、高粱面窝头多的原因,也许是多年的翻砂铸造工作使他的皮肤又黑又粗糙,脸上还有许多蝇子般大小的伤疤,表哥说那是铁水溅起来烫的。表哥的力气特别大,记得我十二岁那年,刚上班不久的表哥竟能把我整个人举过头顶。那一次,别提我多害怕了,你想想,他要是把我从空中掉下来,还不把我摔成肉饼!在我眼里,表哥好像一直都是那么傻乎乎的,不过,也就是因为有这种傻劲儿,才使我感到他与众不同,傻得可爱!
   
    “表哥,看把你晒得,也不戴顶草帽。”
   
    望着表哥湿透的汗衫,我心中不由得升起怜悯之情。那时候条件不太好,不管男女出门为了防晒都戴着草帽。
   
    “不就是晒黑点儿,怕啥?又不是去找对象……”表哥随口答道。
   
    “表哥,看你,说些什么呀?”
   
    我的耳根顿时热辣辣的,没想到表哥会这样说。
   
    “晓凤,我可不是说你……”
   
    “憨子!”
   
    我心里说着,谁让我有这么个傻表哥呢!
   
    下了蒸笼一样焖热的公共汽车,我和表哥一起朝工人新村走去。
   
    城里人住的地方非常狭小。说是工人新村,其实就是五八年大跃进那会儿盖的红砖红瓦平房,一排一排的,老大一片,数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排。平房与平房之间的空地上种着柳树、杨树、桐树等。因为室内空间小,人口日益增多,差不多每家住户门口都搭起了低矮的厨屋,在里面烧火做饭。快到傍晚时分,袅袅炊烟正从屋檐下飘逸出来,顺着高高的树枝浮向天空。
   
    我和表哥说笑着走过一个个小胡同,最后在一个小院门口停下。这是一明哥家,去年他和嫂子结婚时就是在这儿办的喜事。
   
    院门是敞开的,从院门外就可以看到院子里摆满了鲜花。红的、黄的、粉的、白的,各种颜色的月季花竞相开放,在门外就能闻到浓郁的花香。不过窗台下,有几盆花显得有些蔫了,花朵垂下了头,象害病一样。院墙上,上下扯了几道铁丝,上面搭满了花花绿绿的尿布。
   
    我和表哥刚跨进院门,就听到从屋里传来的婴儿哭声和女人的叫骂声。
   
    “哭!哭!奶奶个瞎×,哭死才好呢!”
   
    “咋回事?”
   
    听到骂声,我吓了一跳,不敢再往前走,疑惑地望着表哥。
   
    “唉!”表哥摇摇头,小声说,“原先嫂子的脾气也不错,可一结婚不知怎么回事就变成这样了。晓凤,你在这儿等会儿,我先过去看看。”表哥故意咳嗽一声,然后大声喊道,“嫂子在家吗?”表哥边喊边进了屋。
   
    我呆在院子里,一边欣赏着月季花,一边注意听着屋里的对话。
   
    “唉哟!你个死跃进,冷不丁进来吓了我一跳!吃饭没有?”
   
    “没有,听嫂子骂人就听饱了,还用吃饭?”
   
    “咦?有拾金子拾银子的,哪有拾骂的。去,给你大侄儿拿块儿尿布!你们这些男人,谈恋爱时追着女人不放,恨不得把人家别到裤裆里,等种上了种儿,自己却溜到一边什么事儿都不管,受罪倒霉的还是我们女人。你们这些骗子,不骂你们骂谁!”
   
    表哥笑着从屋里出来,朝我伸伸舌头做个怪样,接过我递给他的尿布,转身又回到屋里。
   
    “好厉害的嘴呀!”
   
    我心想。在我的印象中,嫂子没有这么尖刻,她是在机关里上班的,在去年的婚礼上,她留给我的印象是温情、柔顺,可今天,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有点儿“泼”。
   
    “是晓凤么?”
   
    我的思绪被身后熟悉的声音所打断,转身一看,原来是一明哥!
   
    “一明哥!”我仍像小时候那样激动地奔到一明哥跟前,拉着自行车把问道,“下班啦?”
   
    “嗯!”一明哥把自行车靠墙边放好,然后习惯地用手推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,“晓凤,什么时候到的?怎么不进屋?听你表哥说你这两天会到,我本来准备和你表哥去老家接你,可厂里实在是太忙了,你看,总是天快黑才回来,我没有去接你,你可不要生气啊!”
   
    “哪能啊!”
   
    我笑着摇摇头,正要与一明哥说话,屋里又传出嫂子的尖叫声。
   
    “跃进,不是你嫂子不讲理,他们石家的孙子他们不该管吗?你看看,谁家的婆子不伺候月子里的媳妇?谁家的月子婆娘一天不吃五六顿?可我呢?吃不上鸡肉、鱼肉不说,一天连三顿按时饭也吃不上。你说说,我不骂他姓石的我骂谁?我就是要骂死那老龟孙,让他们耳朵根儿发热,让姓石的听听,我郑秋丽来石家是当媳妇享受的,不是来受罪的……”
   
    听到这些叫骂声,一明哥的脸都气白了。看他要冲进屋里发火,我赶紧拉住了他。
   
    “一明哥,”我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他,“瞧你热的,先擦擦汗,凉快会儿。”我又大声朝屋里喊到:“表哥,一明哥回来了。”
   
    当我和一明哥一同走进屋时,嫂子楞住了。
   
    “你……”
   
    看样子嫂子没认出我。
   
    “嫂子,我是晓凤呀!”
   
    “晓凤?”嫂子仍疑惑。
   
    “你忘了,这是跃进的表妹,去年咱们结婚她和二姨来过……”
   
    一明哥说话时脸上带着怒气,显然他对嫂子的行为不满意。
   
    “噢!原来是晓凤妹子,看我这记性,全叫他们给气坏了!”嫂子说着从床上跳下来,紧紧拉着我的手说,“才一年没见,又变俊了,差点儿让我认不出来。你表哥真该死,也不告诉我一声,让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不中听的话,快,妹子,坐床上歇会儿!”
   
    嫂子说着又去拎桌上的水瓶给我倒水喝,可水瓶是空的。
   
    “唉!”嫂子叹口气说,“饿得我把水都喝干了。”她扭脸对站在一旁发笑的表哥说,“去!烧水去,就会看笑话!”
   
    就这样,一个空水瓶,竟改变了屋里紧张的气氛。
   
    这是一间稍大些的房间,约有十多平方,屋顶和墙壁全是用白石灰水粉刷的。一个木质高低床几乎占了屋子的一半,剩余的空间摆放着长沙发、书架、写字台等。书架上摆满了书、杂志,写字台上有一台盒式录音机,旁边还堆着水瓶、奶瓶、奶粉等物。在沙发靠背上方,挂着一把咖啡色吉它。窗外茂密的梧桐树遮住了不愿离去的夕阳,整个屋里显得十分阴凉。
   
    “不怕妹子笑话,”嫂子注意到我在观察屋子,忙把电灯打开,又说,“嫂子这儿又脏又臊,大妹子这时候来帮我们的忙,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,有什么条件你尽管讲。”
   
    “嫂子怎么把我当外人啦!”我从沙发上站起来,来到床边,看看睡着的小孩儿,又看看一明哥和嫂子,“像一明哥,真像!”
   
    一明哥笑了,他咧着嘴说道:
   
    “不像还麻烦呢!”
   
    没想到,一明哥还挺幽默。
   
    吃罢晚饭,一明哥和表哥一起去补习高中文化课去了,那段时间时兴 补习高中课程,因为有文件说,文革中的高中文凭都不算,要重新考试发证。家里剩下我和嫂子,还有那个不满月的婴儿。
   
    刷过碗筷,我打来一盆热水,让嫂子擦澡。
   
    “晓凤,把衬衣脱了吧,这天太热,简直不让人活,这一个月子我觉得比一年都长。”
   
    嫂子边说边脱下湿漉漉的汗衫。
   
    “嫂子,你先洗吧,我不热。”
   
    我随手从书架上拿起一本《人民文学》,坐到沙发上翻看着。
   
    “来吧,妹子,咱俩一块儿洗。”嫂子把我手中的杂志夺过去扔到沙发上,又把我拉到灯下,“男人一走,还不是咱姐俩的天下?别不好意思,脱了洗吧。”
   
    我只好扭捏着脱下衬衣和裙子。
   
    “妹子身上恁白,比城里姑娘还漂亮,”嫂子脱得只剩下一件水红色的三角裤头,她拉着我的手朝她鼓囊囊的肚子上摁摁,“你看,一有小孩儿就难看死了,怪不得外国女人都不要小孩儿,说真的,我都有点儿后悔了。”
   
    接着,嫂子从家庭婆媳关系到结婚办喜事、从购置结婚衣服到怀孕生小孩儿,列举了石家几十条罪状,当然,一明哥的罪名最多。看嫂子说话的劲头就差和一明哥离婚了。
   
    “唉——”最后,嫂子又叹口气说,“都怨我命不好,连算卦的都说我二十七岁有灾,看来我真的难熬过今年啊!”
   
    “嫂子别听那些野先儿瞎说,净骗钱,只要一明哥真心爱你,比什么都强!”
   
    我只好说些安慰的话给嫂子听。
   
    “凑合着过吧,”嫂子没有接我的话茬,“谁让自己太任性呢,原来我妈就不同意我和一明结婚,可我偏不听。真是不听老人言,吃亏在眼前,自作自受吧!”
   
    不知怎么回事,仅仅几个小时,我原来脑子里对城里生活留下的美好印象一下子全消失了,连人也变得好像不认识了。事实上,从这天晚上起,我就陷入了这个小家庭的感情纠葛之中。
   
   
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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